陆迟在宫中被留到寅时, 他便去看了下嘉柔长公主和小姑姑，出宫门时天已微亮。
今日是上元节，沿途经过安德门街道的摊位开始摆布, 之后的五日宵禁解除, 晚上要比平日热闹百倍，尤其戌时营造司放的烟火, 一年只有那一次盛景。
督院街路口，刘公公下马作揖，“望世子包涵, 咱家送您出城才好回去复命。”
陆迟看了眼启明，启明笑着迎上去, “刘公公，世子离开总要回府作些安排, 街角开了家新茶寮, 不知可否赏脸同我去品一品。”
“也好。”
男人进了主院，发现正室门大开，他遂往书房一瞥, 透过窗棂见女子正伏趴在他的案桌上。
陆迟疾步走近, 揽住她的纤肩，轻声问：“怎么睡在这。”
苏轻眉揉了揉眼睛，迷迷糊糊的抬起头, “啊，陆迟。……你一直不回, 我就想来书房等等, 你一回来肯定先到这。”
陆迟笑了笑, 打横裹起她往房里走, “书房又不长脚, 我当然先查看敢逃的了。”
苏轻眉乖巧地勾住他的脖子，蹭了蹭，“……你怎么老提旧事，我现在不是离不得你么。”
“前两日我在你嚷嚷睡不好，等会我要去相州，你可以补个安稳觉。”
苏轻眉蹙眉看他，“陆迟，你说要去哪？几时去。”
里室，男人将女子塞进被窝，她的手牵着他不肯放，他只好坐在床沿，细致道：“原本定五日后去淮河北，皇上要提前，宫里派的人等在外面，待长庚理好公文我就启程。”
“我答应你会陪你过上元节，现在看来，除非犯欺君之罪。”
“没关系，正事要紧。”苏轻眉松开手，心里虽然失落，但这也没法子。
不对啊。
“陆迟，我得和你一起去，我还中着蛊呢！”
陆迟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包，打开是小小一颗圆粒，“把它吃了，我们一个月内分开不会有事。”
苏轻眉朝长得像糖一样的东西观察了片刻，陆迟快以为她要看出端倪，没想到她问的是，“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呢。”
赈灾救济也没有危险，她有银子尚能自给自足，女扮男装作个书童随行去难道不行吗。
陆迟故意哑声道：“舍不得我，是昨晚我给的不够？”
“你……”昨晚她就没睡着过！
苏轻眉羞着脸接过吞下，不苦微末酸甜，吃不出能克制蛊毒的厉害味道。
陆迟搂紧女子，原本，他最初计划是带她同去，但眼下变成查堤坝明细，危险就防不胜防，她这般柔弱还是呆在京城为好。
她吃的是临时找公主府嬷嬷拿的掺了补药的糖丸。
苏轻眉没想到这么快与他分别，心中不舍，道：“你一个月一定回来，切记我命还在你手里呢。”
“自然，我会把李焱留下，你有事吩咐他。”
“你就是为了寻他看着我。”苏轻眉回抱住他，信誓旦旦，“陆迟，我不会再跑的。”
陆迟勾唇不置可否，长庚等候在外面，他也不是优柔寡断的脾性，便不再停留。男人转身时苏轻眉忽然想到了她还未告诉他表姐是女子，“陆迟，等等，我有话和你说，你去合了门。”
“非说不可？”
“嗯。”
陆迟对上她的迫切视线，倘若一切顺利，他能在月内赶回，她届时一定在，相反她明白蛊毒是假……
男人转过身走向床榻，攫起女子的下颚狠狠吻上她的唇，低声道：“你说你不会再
跑，那就等我回来，听你亲口说。”
……
—
苏轻眉睡了阵回笼觉醒来，下床想去喊陆迟一道用午膳，恍然想起他一个时辰前已离开。
只少了他一个，偌大的宅子变得空旷的不得了。
午膳后，绿桃替女子梳妆，“小姐，您要去街上逛逛吗？奴婢听说京城的花灯比江南的还多还好看呢。”
苏轻眉笑道：“是你最想去吧？”
绿桃不好意思地嘿嘿：“奴婢没去过嘛。”
“反正无事，喊上表哥一块儿去安德街，逛完我们还能去城楼，看看名满天下的烟火盛会。”穆青羽不敢和女子同游，在凉州只晓得操兵练武，想来也是没去过的。
“是，小姐，奴婢去和拂冬说。”
绿桃走后，苏轻眉从抽屉小隔里拿出她藏的那支桃木簪，用其换掉发髻上的紫钗，许久未用，始终这簪最和她心意，往后她不会再刻意遮掩。
上元节普天同庆，多小的巷子里都应景挂满灯笼，更不消说三大街之一的安德街。
安德街是直通皇城和外城的一条主道，尽头就是城门搂，平常紧闭不许等闲人进，唯有到了上元节，六品以上官员能上去赏景。
满城灯火，游人如织，苏轻眉和穆青羽下了马车，随着人.流沿路慢行。
除了临街商铺和竹棚下的商贩，还有百姓们在自己家屋前燃灯，摆案供奉果食孝敬神仙，此起彼伏的闲谈，叫卖，祝语，并着圆月，花灯和笙歌让人目迷五色。
穆青羽像个孩子似的东瞅西顾，“不曾想这街上如此热闹。”
“表哥，你和舅舅平日怎么过元宵？”
“凉州的年味重，元宵嘛，不过就是我和爹娘在帐中吃碗热汤圆。”
苏轻眉掩嘴笑，走到一旁摊位买了几只面具，包括丫鬟们和李焱，一人手里塞了一个，转身道：“表哥，你看这个，我和陆迟也戴过。”
穆青羽在手里掂了掂，蓦地想到，“这用来到战场做护具都不错，可以护住脸上，我营中有个随从额头被砍一刀，破相事小，温病发的差点烧傻。”
苏轻眉笑道：“表哥，你是不是无论何时都只想着打仗啊，不如你和陛下说回舅舅身边吧。”
“嗯，等陆世子回来，与他说清我就走。”其实起初穆青羽想偷偷与陆子琅坦白，后来见他形色自然，和表妹在一起旁若无人，看着并未太在意她的存在，因此她就没那么着急了。
苏轻眉看向月亮，“不知外祖母如何了。”
“爹娘去江南，他们三个在一块肯定赏月呢，眉眉你就别担心了。”
“嗯。”
苏轻眉和表姐逛得很开心，对于穆青羽来说，很多早就有的玩意，她是第一次见到，纵然不会沉迷，也忍不住好奇拿来看看，偶尔问问表妹这个用作什么。
苏轻眉不知为何，有些心疼，“表哥，你真的不后悔吗，当初做那个决定，不然你明明可以过得更好。”
她是舅舅的外甥女，都能受封县主，表姐不在话下。
穆青羽玩起手上的陀螺，淡笑了声：“有舍有得，眉眉，我得到的比失去的多，你不也做了决定，难道不怕陆世子知道真相，不放你回江南？”
苏轻眉想到他，登时娇态起来，哼了声，“我会与他好好理论，他不让的话，我到时再逃好了。”
穆青羽听了哈哈大笑，“对了，陆世子说他何时回来。”
“一个月内，他一定会回来。”
烟火盛会即将开始，苏轻眉和穆青羽二人身份卓然，上
个城楼轻而易举，小吏帮他们寻了出最好的观景位，还体贴安了张桌台摆了两碗热乎乎的汤圆。
穆青羽在吃着桌上的一碗，“眉眉，你不吃吗？”
“我不饿。”
“噢。”穆青羽估了眼时辰，问道：“陆世子不在宅子里，你一个住会不会怕，要不要随我回府。”
苏轻眉摇头，“不用，我认床，现下回府怕是睡不着。”再说她答应陆迟不再跑的。
“少将军！”
穆青羽转过头，看到了昔日相识的伙伴，“诶？方殷你也来这儿！”
苏轻眉朝对面不远处的青年微笑，轻道：“表哥，你去和好友聊会儿天，我想在这里吹吹风。”
“嗯好。”
……
苏轻眉站在城楼，独自仰望夜幕天穹，花炮绽放，散开无数光点亮如白昼。
灼灼闪耀的烟火如传闻中美不胜收，虽说每开出一朵很快落下，但是接连不断的升起使得绚烂根本一无空隙，它对待城楼下的百姓们和城楼上的官员一视同仁，公平地让所有人见证最完美的景色。
地面上的火树银花与之相呼应，还有各种形态各异的灯笼，宫灯，绢灯，花鸟鱼虫图样应有尽有……
苏轻眉看着这些，竟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万分，一路走来，她只买了数只面具，除了和表姐的交谈，她记不得其他有趣的场景。
明明眼前一切都很好，她心情也不错，偏偏光觉得好看，兴不起探究的欲望。
“县主。”
苏轻眉听到这一声猛然回头，看到来人，惊讶道：“长庚？你怎么会在这儿，你不是随陆迟去相州了吗？”
“是。”
长庚手托一只木盒，“奉世子之令，让我将此物呈给县主。”
苏轻眉狐疑地接过打开，她想过很多可能，没想到会看到这一样，不是礼物，是他的贴身物件。
盒中静静躺着男人戴了一年有余的黑檀木手串，拿近的一刻，浓郁熟悉的檀香萦绕在鼻尖，就好似他一直陪在她身旁。
女子指腹抚了抚饱满的檀珠，“他人呢。”
长庚走到城墙垛口的凹处，指了指城搂下的一架灰制普通马车。
他们一行人今早出城，一直走到甩脱了皇帝派出跟随的人，陆迟换了另驾马车去而折返，无奈回来太晚，只赶得上最后的烟火。
苏轻眉隐约看得见男人撩开了窗帘，看不清他的脸，她也认得出是他，他没有食言，真的来陪她过上元节。
“世子原话，答应了苏姑娘，甘愿犯欺君之罪。”
长庚平淡的语调转述陆迟略带揶揄哄她的句子，听得苏轻眉莞尔一笑，“是，他最厉害了，把戏比谁都多。”逼得她时时刻刻念着他。
“陆迟是不是还要日夜赶路跟上前面？”
“是。”
苏轻眉小心翼翼地戴上佛珠，端起一边桌上的瓷碗，吃了一只小汤圆后递给长庚，“你帮我把这碗带给他，让他吃完就走，越晚赶得越累。”
长庚护着碗下了城楼，很快穿梭入人群。
陆迟坐在窗前，即使他目力比苏轻眉好，隔了这么长的距离，他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脸，然她的模样早记在他心里，片刻都不模糊。
“世子，县主给您的汤圆。”
长庚钻进马车，将苏轻眉的话复述一遍，陆迟端起碗，看了眼里面还剩五只汤圆，扬唇道：“她给你时吃了一只。”
“是，似乎是特意吃的。”
陆迟轻笑了声，将窗帘用铜钩勾挂起，长指
慢条斯理地舀。
时光仿佛停留在此刻，在盛大的璀璨和喧嚣下，拥挤人潮中藏着二人之间隐秘传递的爱意。
苏轻眉能看到男人的动作，她数着他快要吃完，心中不舍，到第五颗时男人停了停，展眸往窗外看上去。
她马上抬起戴了佛珠的手挥了挥，男人见之颔首，大概是应她的道别。
马车终于启行，苏轻眉目送背影，离愁别绪竟比早上时更加强烈，她轻声低语，“陆迟，不是非得要一个月，你早些回来。”
穆青羽刚巧和老友分开，走近听到她这句，明白了表妹在想念陆子琅，“咦，你的汤圆呢？我还想着你吃不下我帮你吃完算了。”
“我送给赶路饿肚子的人吃了。”
穆青羽点头，看着漫天华彩，感慨道：“可惜陆世子为了公务不在，不然你们今日也是圆圆满满的。”
“已经很圆满了。”苏轻眉舒了口气，摸着手腕的念珠，挽起唇，“表哥，你可能不知道，我和他已过了一个最好的上元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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